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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不会说话,但石头却有灵魂。
何况,还是有着一千年历史的石头。
何况,还是镌刻着一座古城乃至东方文明古国文化印记的石头。
如果这些来自大唐被命名为《开成石经》的石刻会说话,他们一定会万分惊诧——
千年之后的西安,一座所谓的历史文化之城,一座致力于打造具有历史文化特色国际化大都市的时代使命之城,会把承载着文化和历史的国宝,当做自家老娘的嫁妆一样任性处置。也会无比惊诧,在莫名的熙熙攘攘中,哪来那么多的纷纷扰扰?
静默的石头不会唱歌,静默的石头,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它该呆在的地方。
一
唐文宗李昂,大唐一位不太著名的悲情皇帝。欧阳修和刘昫都赞其“恭俭儒雅”,而蔡东藩更肯定其“有新图治”,但是,蔡东藩的后面又跟了一句话——“终受制于家奴”。“受制于家奴”的李昂,在其有限的能说了算的时间里,努力做了一些优秀皇帝应该做的事,其中最最重要也是福泽后世的一件事,便是篆刻《开成石经》。
大唐之所以文化繁荣,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文化传承和文化保护。唐初,经学大师贾公彦、孔颖达等便开始奉命订正经籍。这种使命也随着大唐的延续不断传承,到了唐文宗年间,《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等典籍等已经修缮的非常完善。但是,因为当时的印刷技术所限,与考试有关的儒家经典供不应求,很多人只能用传抄的方式来记录名著,造成各种笔误和混乱。为了保证经典的准确性和权威性,便于学子们研读学习,同时,更是为了经典能得以不朽传承,李昂接受建议,由居晦、陈介等用楷书分写十二典经,交于工匠在巨石上雕刻碑文。前后历时七年之巨,到开成二年(公元837年)方得始成。这个由114块2米多高的巨大青石组成的石碑矩阵,比肩连接,气势恢宏,碑上共镌刻650252字。
《开成石经》刻成后,立于唐长安城国子监内,成为当时知识分子必读之“书”,同时也是读经者抄录校对的标准。从这个层面来说,《开成石经》,可谓中国最早的高考教材。
宋时,蓝田四吕之一的陕西路转运副使吕大忠,发现唐朝遗留下来的开成石经和石台孝经,露天随意放置在长安城唐尚书省废墟西侧的文宣王庙内,四周环境糟糕,经石根基湿软纷纷倒地,而且有了人为破损。吕大忠感到万分心痛,思虑再三,决定将这些石经迁至“府学之北墉”。
世界瞩目的西安碑林,也藉此得以萌芽勃发。
这段追溯的历史告诉我们,《开成石经》,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文化的元典,凝结着中国古代帝王和无数知识分子以及能工巧匠的智慧心血、担当传承。其不但是碑林的镇馆之宝,更是碑林的鼻祖先宗。可以说,没有《开成石经》,也就没有千年传承的浩瀚碑林。
二
迄今,《开成石经》在碑林已经矗立了915年。
其间,经历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无数纷乱战火,更是在蒙古大军攻陷长安时,遭到弃城而逃的金兵的拆损破坏;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明朝万历年间大地震,40块碑文不幸倒损。
所幸,一代又一代的有识之士,惦念着这些民族瑰宝。在元军屠城圈地的血雨腥风里,陕西省省幕儒生王琛冒着被剁脑袋的风险,说服元朝地方统治者,将碑林倒地石经全部扶正补接,在他的影响下,多位儒士加入到修补唐宋石碑的行列中。碑林,才得以在战火中重获生命。
1936年,一个具有现代创新意识更以保护历史文化传承为己任的伟大建筑学家梁思成,加入了保护《开成石经》的行列,亲自为碑石设计了分段加钢筋混凝土梁柱的加固方案。今天,《开成石经》与《石台孝经》作为一种固定组合,已经成为西安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地理坐标。连梁思成所设计的加固护体,也成为文物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抗战时期,日寇飞机屡屡轰炸西安,杀人如麻心如蛇蝎的日本鬼子,在轰炸时却专门避开了大雁塔、碑林博物馆等历史遗迹。
《开成石经》以及碑林的万千历史碑石,在这样的战火中,得以幸存,慢慢地、静静地,走过自己的第一个千年。
《开成石经》,本该在这里,继续走进他的下一个千年。
三
可是,他很有可能,不能在这里,走进他的下一个千年。
2017年,地方两级政府决定扩建碑林博物馆,新馆另辟新址。作为碑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开成石经》赫然在搬迁之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搬迁者给出的理由,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这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是,他们没有说出的另一层更重要的理由恐怕才是最由衷的——
花费巨资修建的新场馆,如果没有件拿得出手的增辉蓬荜的文物,拿什么来吸引游客买门票?
相对而言,反对搬迁的声音,或许更应该引起这座城的重视和思考。
从听闻《开成石经》有可能被挪窝的消息后,文化界的有识之士,便开始了奔走呼告。
北大历史系教授辛德勇、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虞万里、西安碑林博物馆副研究员陈根远等多位专家或联名上书、或公开发声,反对《开成石经》迁移。他们一致认为,搬移会破坏碑林布局完整性、损伤碑石,请求让其留在原地。
陈根远在自己的自媒体撰文称唐代《开成石经》千万不可轻易移动。“无论是基于《文物保护法》还是文物保护的理念,一个基本的常识是,如非迫不得已,文物应尽可能原址保护。”
和陈根远一样,更多的专家学者,并没有看到搬迁的“必要性”,看到的都是搬迁可能产生的“触目惊心的危险”。“毫不夸张地说,光损字可能就在百字规模。”对此,陈根远痛心疾首。
碑林博物馆副研究员杨兵称:“西安被称作地下的博物馆,现在可能地面上最古老的遗迹,除了大、小雁塔外就得数开成石经了。”杨兵觉得地面上仅存的这几处遗迹,代表着古城的历史长河,实在不宜再进行搬动。
据公开报道,馆方主张迁移的主要考量是展示及隔震。馆方称,在对《开成石经》的“体检”中,出现了“碑石结构性贯穿断裂、碑石与保护体不贴合以瓷土填充加固等问题。”
对此,杨兵说,这些词语容易带给外界以误解,“首先,结构性断裂是很常见的,明代万历大地震,《开成石经》140石中折断者有 40 石,未断者也伤痕累累,石质脆弱,只能说明更不宜搬动,而不是说明其本身保护得不好。”至于缝隙以瓷土填充,杨兵称这完全是误会,瓷土仅仅是用来填缝的,没有任何承重的作用,真正的防震,靠的是1936年梁思成为《开成石经》定制的经过实践检验的一套工程。1936 年至今,陕西境内共发生 9 次地震,受到外省地震波及的有 2008 年汶川地震、2017 年的九寨沟地震等 8 次地震。《开成石经》毫发未损,依然稳固。“这说明梁思成先生的加固设计到今天都是适用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80多年过去了,这些加固措施本身,也已经成为了文物。”这次搬迁,损坏的,自然还有梁思成经过实践检验的一番心血和对历史文化保护的满腔热忱。
反对搬迁的专家一语点破根本——搬迁其实无关技术、无关防震、无关保护,根子是历史观的问题。“即使我们毫发无损地把碑石搬进了现代化的展馆,我们保护的究竟是什么?”在杨兵的印象里,碑林北扩是因为碑林有大量的碑摆不下,展示不好,碑林人本来都很欢迎北扩,“结果你现在要把镇馆之宝搬过去,就好像故宫太和殿里的龙椅,你说要新建一个展厅去展示,这就变味了。”
目前,包括杨兵、陈根远、路远、王其祎在内的几位西安碑林博物馆(前)研究员联署“反对移动《开成石经》意见书”,并送达西安碑林博物馆、陕西省文物局以及西安市人大常委会。
四
历史观,一个多么掷地有声的词语。可是,却有很多人,恰恰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历史观,所以,他们也就不大懂什么叫尊重历史、尊重传承。
当年,北京为了当下利益,拆除了代表着历史的城墙,成为这个民族和那座城市的永久历史之痛。
再回到这个以历史文化著称的城市西安,以历史的名义,所做的调戏历史的事情,并不少。
远的就不说了,就最近,以所谓的保护小雁塔之名,搬迁具有70年历史的小雁塔小学。谁不知道,不愿不肯在历史气息的小雁塔下给孩子们留下一张有历史文化意义的课桌,还不是利益所使的商业开发?
对一些人来说,政绩和效益,远比历史和文化重要的多。
反对《开成石经》搬址的专家有这样的观点:不搬动的核心问题是《开成石经》与《石台孝经》与孔庙,从来就没分离过,《开成石经》是孔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是单体文物概念。《开成石经》是城市记忆和神经,不可轻易移动。
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历史,延续传承。
五
小时候,我老家院子的门楼外,一左一右放着两块大青石,从爷爷建起这院房子起便放在了那里,供家人夏日乘凉用。某日,父亲因为必须的原因,决定将一侧的一块青石挪动一下位置。那时爷爷已经去世,奶奶尚在,在石头被挪动前,她带着我和弟弟在石前焚了一炷香,絮絮叨叨和石头说了半天话。那时候我还年幼,不懂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听她说——
石爷爷也是有灵魂的,他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习惯了,现在要让他挪个地方,一定要好好跟他说一声。
现今,我懂了,奶奶的做法,不是迷信,而是尊重、是敬畏,是对所有有了年轮有了印记的事物的尊重和敬畏。
一块几十年的石头尚需如此对待,何况一千年的国宝石碑。
在这个城市,如果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对历史、对文化的起码的尊重敬畏之心,一坐历史文化名城,《开成石经》的去留之争,原本就不该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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