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2022-7-16 16:41: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陕西西安
三瞧的某地块格局,大抵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这一小块,那一小块,中间被铁路穿过分隔开来。地块面预备着楼盘,可以随时开发。打工的人,辛苦攒多年钱,每每花数万铜钱,便可买一间房,——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间要涨到数千文,他们靠地块边缘站着,等着摇号中奖;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间好楼层,或者更好的楼栋,做投资了,如果出到几万文,那就能买一个靠水的楼盘,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售楼部隔壁的房子里,要这要那,慢慢的购买。
孔乙己从十八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中介里当伙计,掌柜说,他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楼盘从地面盖起来,看过楼盘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楼盘进度放在眼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孔乙己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一种无聊职务了。
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自己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没路街区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没路街区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没路怎么走,无路可走,地铁盘变铁路盘,市政供暖变锅炉等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没路,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要路街区”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没路街区。没路街区一到店,所有楼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没路街区,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条回家路。”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跑去要路了!”没路街区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偷跑去要路,被各方吊着打。”没路街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能算吊着打……还是有一些进展的!……读书人说的话,能算饼子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也要有路走”,什么“未来一定有路,西余南路一定会通,设计六路一定不是断头路,一定会要来市政供暖等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没路街区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没路街区,你当真去要过路么?”没路街区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条路也捞不到呢?”没路街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十月之前一定通路等之乎者也之类,一点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多乎哉?不多也。”
没路街区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没路街区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楼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要路,还想要地铁路,还想打通断头路。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要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要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死也要一条回家路”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条回家路。”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没路街区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条回家路。”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没路街区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没路街区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没路街区,你又偷跑去要路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要路,怎么会打断腿?”没路街区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没路街区。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没路街区还欠商贷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没路街区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没路街区的确要不到路了。 |
|